一根要命的魚骨

阿明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漁港工人，漁港濕滑，所以他都是穿著雨鞋。有一天，無意間踩到魚骨，雖然雨鞋很厚，照樣穿過腳底。他以為只是小傷口，沒想到愈來愈嚴重，引發壞死性肌膜炎。他被送到醫院急救，但血壓一直掉，醫生建議家屬要有準備。

家屬當然有準備，立刻進行轉院。送來本院之後，內科先控制血壓，因為在血壓不穩或過低時開刀，是很危險的；而且血壓如果太低就不能麻醉，所以要先注射升壓劑。我在傷口打洞、引流，並注射抗生素。血壓穩定後，進開刀房。tvb now,tvbnow,bttvb% U5 @4 I/ s( f, `; K

第二天，我告訴阿明的太太，有兩種治療方式可以選擇：一是把傷口切開，持續換藥，但這樣會持續很久，而且成功機率不大；二是截肢。
TVBNOW 含有熱門話題，最新最快電視，軟體，遊戲，電影，動漫及日常生活及興趣交流等資訊。3 f/ {* R' a* l2 V% @
她問：「所以你的意思是，賭一睹，看還有沒有可能保腳又保命是吧？」我說是。

她竟然想都不想，直接告訴我：「那截肢吧。」我非常訝異她回答得這麼快，她說：「上次就是為了保腳又保命，結果賭輸了，最後休克，差一點連命都不保。你截肢吧。」" F5 J7 R& E3 J9 P1 S( [
$ E3 y2 ~7 w8 j- D9 C
阿明的太太這樣決定，其他家屬非常不諒解。但是上一次的經驗，使她差點失去丈夫，她比任何人更清楚該怎麼抉擇。

＊＊＊
. s+ ~, W$ i- `. M2 }# Z9 Y+ o( ~
截肢後，阿明第二天就醒了，他很感謝太太。昏迷了那麼多天，他一醒來就問太太，孩子有來醫院嗎？- _8 _  {" U+ s3 P2 v* ]
tvb now,tvbnow,bttvb* |, S& l3 r" z9 U
阿明的孩子沒來。他跟小孩之間似乎處得不好，住院昏迷，左腿截肢，小孩竟然沒有來探望老爸。社工秀芳師姊深入了解其中原因，一方面試著聯絡阿明的兒子，一方面準備與阿明進行訪談。TVBNOW 含有熱門話題，最新最快電視，軟體，遊戲，電影，動漫及日常生活及興趣交流等資訊。4 ?, _# S& f" d: ]1 u2 E

這天下午，阿明跟社工秀芳師姊聊起以前的事，聊著聊著，聊到親子關係，阿明說到自己的爸爸：「我成長過程中，我爸媽都很忙，我爸還做兩份工作，只是為了讓我過得好一點，他讓我衣食無虞，但我沒有很多機會親近他，他總是不在，去工作養我和我的兄弟姊妹。現在我當爸爸，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很少看到我，這樣對他們並不公平。」

原來阿明一直希望兒子繼承他的漁港事業，但兒子喜歡電腦，將來想當資訊工程師。阿明的漁港事業很成功，獲利非常可觀。他想培養接班人，自己的兒子當然是第一人選，但是阿明似乎忘了，跟孩子有血緣關係，並不意味著可以把他當成自己的複製品。9 {# r/ {# u4 B
TVBNOW 含有熱門話題，最新最快電視，軟體，遊戲，電影，動漫及日常生活及興趣交流等資訊。4 y/ U0 W5 G0 B! [. x" [$ d
＊＊＊

我跟秀芳師姊聊天時，她告訴我阿明的「栽培計畫」，我仔細聽完，有感而發：「孩子承受的壓力跟大人成正比。社會不斷期待孩子做一個完美的人。」
3 K" N* h/ v4 A# A! M4 }: X3 j
「阿明的做法很容易理解，他不希望兒子到中年才大夢初醒，然後驚慌失措，所以提前把路都鋪好了。」
+ m  S. O7 E9 a, p
我點點頭，「有時大人會把自己的理想強加在孩子身上，什麼『孩子，我要你將來比我強。』、什麼『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點上』，怎麼都沒有人問問小孩，或是對小孩說『孩子，我要你將來比我快樂』、或是『孩子，我要你將來很有愛心』之類的？孩子壓力太大，承受太多太多家長加諸在他們身上的東西，或根本不該屬於他們的東西。」

秀芳師姊聳了聳肩：「也許阿明無意給兒子壓力。」

「壓力都是不自覺給的。你有沒有發現小孩子有時很沉默？」: h, i- u) @; Y

「對，我小孩有時候都不跟我說話，問他，他也說沒事。」

秀芳師姊的表情似乎是說「此話深得我心」，我又繼續說，「如果我跟我孩子之間的關係好到我可以問他任何事，我選擇用聽的。」秀芳師姊的兩個兒子讀國中，我有兩個女兒、一個兒子。父母經，爸媽心，實在很能體會阿明的困擾。+ L! a; }; b7 s4 K# u
公仔箱論壇7 k. ^8 d9 `: i6 s( Q  N7 x
＊＊＊TVBNOW 含有熱門話題，最新最快電視，軟體，遊戲，電影，動漫及日常生活及興趣交流等資訊。% z+ y4 g5 Y; a

我到病房看阿明，他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，但是兒子還是沒出現。我沒有多說什麼，因為秀芳師姊正在想辦法。  m# l# X! n& t* d3 ~7 \

阿明忽然跟我說：「我跟我兒子一直處得不好。」tvb now,tvbnow,bttvb/ P& q: {! J$ o- \! g1 {' e, B

「你們常吵架？」
公仔箱論壇4 s) @# m  `, M$ V) C2 r
「吵架還不至於，我們，嗯，該怎麼說呢？」阿明眉頭越皺越緊，「我一跟他獨處，他就會覺得不自在，弄到最後，我自己也覺得不自在，最後是我們兩個愈來愈不自在，就沒話說了。」顯然很挫折。公仔箱論壇2 Z3 f' ]) F4 o. m2 m7 u

「你有想過怎麼跟他修好嗎？」6 m( c2 }1 k  I5 O! g, v9 O
TVBNOW 含有熱門話題，最新最快電視，軟體，遊戲，電影，動漫及日常生活及興趣交流等資訊。& {( K# c' Z8 Q5 z1 w+ c/ `  _
阿明很懊惱：「不知道，我們很久沒說話了，而且我也不知道說什麼。」tvb now,tvbnow,bttvb0 s& b; e4 Z- `
+ X: U( ^1 U, a% u0 F
「語言不是唯一的溝通方式，父母常常把全世界捧到孩子面前，認為這樣是愛他們，可是孩子最想要的，常常是就在客廳裡而已。」

「我還不夠開明嗎？」
2 ]; h4 ^2 i! y! d1 |2 M
「開明不是萬靈丹啊。」7 a) N/ Q& H7 Z! j
' o3 q% f" b+ ~3 u$ \" |0 i
阿明搖搖頭，「不，我絕對相信我已經夠開明的。」公仔箱論壇6 J7 p$ h% G4 J1 D

「也許他要的不是開明。」$ q1 ]- `& G/ T
tvboxnow.com" ~. a( t0 T  N2 y  O: {: m1 h, ~
「那他要什麼？」阿明疑惑。TVBNOW 含有熱門話題，最新最快電視，軟體，遊戲，電影，動漫及日常生活及興趣交流等資訊。" J0 ^9 Z- N3 M2 |: y9 a+ E
; K6 q) O, e2 C# ~& k
「你花時間開明的同時，何不動腦筋想想這一點？」
tvb now,tvbnow,bttvb9 v7 g: Y* w; j6 H3 W
＊＊＊

秀芳師姊神通廣大，多方聯絡，三天之後，終於找到阿明的兒子，而他也真的來了。他名叫大餘，一般人以為是「大智若愚」的意思，但大餘說爸爸是做魚事業的，是取其「年年豐收、大大有餘」的涵意。tvb now,tvbnow,bttvb* `* ]" L) m7 Z3 c; W. _, p
tvb now,tvbnow,bttvb" T0 a- S- S: z9 t$ @7 e% [1 F
秀芳師姊跟大餘在祈禱室外面的長椅上聊天，為了拉近距離，她跟大餘說：「我最大的兒子也跟你一樣大了，不過，你的興趣是電腦，他是學機械工程的。」秀芳師姊輕聲笑了出來，「我先生根本不懂電腦，但他為了跟兒子哈拉，每次都裝做很懂的樣子，結果都被兒子吐嘈。」tvboxnow.com* _; a" X) Z; ~- j

老爸截肢，卻到很多天之後才現身的大餘，並沒有任何叛逆的味道，反而有一點靦腆。他說：「我跟爸爸並不親。」! Z& x* H# v- a0 c

雖然是隨口說，但顯得很沉重，秀芳師姊又問：「你努力過嗎？」公仔箱論壇- Z# R$ j+ U- k
公仔箱論壇# ^% a9 Z- r0 B. @8 J4 k
「努力什麼？」tvb now,tvbnow,bttvb7 W6 A. v; Z3 U
tvboxnow.com( [  o0 K7 ]0 o$ `0 W
「我是說，你曾經試著跟他更親近一點嗎？」公仔箱論壇2 _+ c3 ~4 s3 r- w/ w9 N

大餘想了一下，「我以前努力過，但他不是很容易親近。」. ^# N  `8 R% I/ U$ t. G
tvb now,tvbnow,bttvb. @: o3 V( @* U6 l: \8 @
「也許他不知道如何表達對你的關心，或是他太累了。又或許是他的爸爸，也就是你爺爺對他更嚴肅。所以他只好用你爺爺的教育方法來教育你、來對待你，無論如何，我想，他其實很關心你。」
TVBNOW 含有熱門話題，最新最快電視，軟體，遊戲，電影，動漫及日常生活及興趣交流等資訊。  v# f) h+ c9 ]" Y: |3 V
大餘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，「我不記得他對任何事物表現過感情。」

「可能他表現了，你卻看不出，也可能他不知道怎麼表現。」tvboxnow.com& X, T4 ~7 b/ V* Z3 N! [, D
: D6 O! @6 t+ Z: q# P
「沒有任何一件事把我們聯繫在一起，所以我們漸行漸遠。」他愈說愈苦惱。tvb now,tvbnow,bttvb2 }- S' @5 G; C) x; m9 g# H
公仔箱論壇3 M- p5 _# r* e( E1 k. `6 I+ O. D
「我想那是因為，最親近的人最不好相處。不過，漸行漸遠也可以變成愈來愈靠近啊。」
9 Q# i* n' }1 x3 c7 Q2 W, S4 j
「我想，」大餘沉默了一下，「家人對他而言並不是那麼重要。而且……」" k# c: q" _' X! L: L7 V: l
公仔箱論壇# i# q0 M( Q( N" r. v
「而且什麼？」TVBNOW 含有熱門話題，最新最快電視，軟體，遊戲，電影，動漫及日常生活及興趣交流等資訊。2 k; |9 S9 k  f0 D, Z: V

「我不是疏遠他，是我長大了，長大了自然就沒那麼親了。」tvb now,tvbnow,bttvb' ^0 J6 c0 K  z8 y5 F5 |. F

「誰說長大就沒那麼親近了？長大也可以更靠近吧？秀芳師姊非常不以為然。

大餘若有所思，久久不說一句話。秀芳師姊輕輕拍他的肩膀，說：「我老爸是真正的硬漢，他在工地做工二十五年，從沒生過病。有一天，他忽然跟我說，他病了，我不相信，因為他看起來還是那麼健康。後來他哭了，我才知道大事不妙，他的病一定很嚴重，因為我從來沒看他哭過。我還記得他發病的時候，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那麼痛苦的樣子，他是我爸，但是當他看著我的時候，他卻不知到我是誰。我就這樣看著我最深愛的人漸漸離我而去，漸漸不見了。」

大餘抬起頭來看著秀芳師姊，「妳一定很難過。」

「我爸比我更難過啊！大餘，你有沒有想過，如果你再不出現，你爸……我是說，今天你爸很幸運的把命保住了，但是，如果你來不及看到爸爸醒來呢？」tvboxnow.com6 B4 f/ i8 M% L
tvb now,tvbnow,bttvb. u  m) L& m; U' f
大餘又把頭低下去，「我不知道，也沒想那麼多，我只想，萬一我爸死前要我接管他魚事業，我又不答應，他一定……死不瞑目，我不想一輩子背負不孝子的罪名。所以我想來，又不敢來。」( M4 f1 i7 S+ l7 @1 p: R5 R# l
tvboxnow.com" ^, A  m9 \" r% r% e& B
秀芳師姊握住大餘的手：「沒關係，你能來，爸爸一定很高興。」
1 u4 U. v$ d1 }7 j7 @
＊＊＊0 _( J3 Z& @- G0 r# V
公仔箱論壇( o; ?' P; V2 }
我又去看阿明，他幾乎可以出院了，沒有兒子陪伴的阿明很孤單，沒有人應該獨自生生活，更不用說獨自面對死亡。我不確定我能獨自面對死亡，身為一個醫生，我比其他人更清楚病人面對生命威脅時的懦弱或堅強。

三個月後，阿明裝了義肢，花費三十五萬，活動力還不錯，還告訴我要繼續工作，我笑說：「你是工作狂，從來不休假。」

「我有休假啊。」
公仔箱論壇" @7 K3 q: V) a( S) p4 h1 Y
「你上次帶全家出遊是什麼時候？」
5 H7 |+ j3 Y6 b1 G* J
「忘了，我只記得上次休假的時候，台幣和美元的匯率還是四十比一。」
tvb now,tvbnow,bttvb9 e8 e' D+ ?+ Y; G: w' t
「你可以帶兒子去看電影啊！」tvb now,tvbnow,bttvb% k& [5 j& v; T! ^
  ~. N1 d- y" c
「我一進電影院就開始睡覺，打鼾的聲音連放映師都聽得到。」公仔箱論壇+ p" C5 U' Y0 |- J6 H. _
tvboxnow.com/ f$ Q) x1 p$ X, H9 l; E5 I
鬼門關前走一遭，撿回一命，阿明顯然很高興，他的人生整個改變了，他的心境也整個改變了；或許可以說，因為他的心境改變了，整個人生也跟著改變了。他不再強逼大餘接收他的魚事業，而且他暗自下了決定：大餘不走進他的世界，他就設法走進大餘的世界。
5 y$ z+ ?; R. \4 N" V
那天正好是十二月三十一日，阿明來醫院看其它科門診，領完藥，大餘騎機車載著他，因為阿明說他從現在開始要練習騎機車，這樣可以跟兒子一起去釣魚，他還要跟大餘去跨年。阿明先用沒受傷的腳站穩，再把另一隻裝了義肢的腳跨過摩托車，雙手扶著兒子的肩膀。我走出醫院大門，阿明興高采烈的對我說：「鄭醫師，你也來跨年吧！」tvb now,tvbnow,bttvb2 `% w5 N5 B' ~" x) s5 L' Z8 n

「我不跨年，」我加快腳步，邊走邊笑著回答，「我只跨越自己。」

收藏分享評分

回復引用

訂閱 TOP

返回列表